【深度】探秘地下币圈：禁不掉的ICO和造富泡沫

大帅

文 | 王付娇 彭新 郑洁瑶
编辑 | 韦杭
王明处于极度焦虑之中。
整个采访过程中，他一直紧紧攥着手机，每隔几分钟就低头看看。他的手机上装了十几个数字货币交易软件。
“今晚有个新币要上交易所，一开盘我就抛。”他说。他所在的微信群里，还有300多人和他同样紧张。
2017年9月4日，央行等七部委联合发布《关于防范代币发行融资风险的公告》，首次将ICO（Initial Coin Offering， 代币发行融资）定性为非法融资，并开启了一轮大规模清理。今年1月26日，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又发布了《关于防范境外ICO与“虚拟货币”交易风险的提示》，再次警告代币发行融资的风险。
一边是监管部门反复警告，一边却是ICO继续蔓生，区块链的信奉者与投机者们利用技术和资本，在全球范围内与监管博弈。一茬茬“韭菜”前赴后继进场，追求一夜暴富的梦想。
身在币圈，没有人知道谁是韭菜。但每一个人都相信，自己会比镰刀跑得快。
1.“赢了会所嫩模，输了搬砖干活”
王明在北京一家游戏公司工作，月薪约20000元，这个数字是他父母月收入总和的3倍，却不够在北京买下一巴掌大的住房。在亲眼目睹公司一位同事靠比特币实现财务自由后，他把全部积蓄投入了币市。
“你可以想象一下，身边有朋友半年赚了一千万是什么感觉。”他说。
在传统理财的概念里，年化收益超过10%就要担心跑路，而比特币在2017年暴涨14倍，以太币（ETH，基于以太坊系统的数字货币）更涨了120倍。
这意味着，如果你在去年年初投入一个月的工资买币，很可能年底就赚回了一套房的首付。

以太币2017年增长120倍
一夜暴富的诱惑太大了。“94禁令”不仅没有拦住王明的脚步，反而被视作抄底的好机会，他在去年10月上了车。
尽管虚拟币交易在国内已被禁止，但中国三大主流交易所——OKCoin、火币网和币安，均已将交易业务全部转移到政策友好的境外区域。从合法合规性角度讲，只要在虚拟货币合法的国家拿到牌照，这些交易所就能正常运营下去；而普通散户或者机构，只要会翻墙，就可以登陆交易所买卖虚拟货币。
为了规避风险，这些交易所自身不提供法币与虚拟货币间的兑换，但却支持场外交易，即平台作为中介，用户以个人身份向他人购买或出售代币。除此以外，还有大量炒币的QQ群、微信群乃至百度贴吧，交易双方谈好价格，一手转账，一手打币，比菜场买菜还简单。
总之，只要想买币，有的是办法能买到，而一旦手里有了比特币或以太币，就可以在交易所交换几乎任何种类的代币：EOS、HSR、TRX……这些山寨币和比特币或以太币的兑换比例大多是几百乃至几千比一，散户们却期待着其中某一个币种忽然“起飞”，追上甚至超越比特币。

火币网场外c2c交易界面
王明加了近10个币圈微信群，每天在群里收集和交流信息，讨论哪个币有可能“起飞”。没人说得清区块链是什么，也没人在意他们投资的项目究竟和区块链有什么关系，唯一的参考标准是人：谁介绍，谁站台，谁背书。“区块链就是信任，你信这个人，就买。”王明说。
他投资最多的币是李笑来和币圈知名人物“老猫”力挺的EOS。这种币在“94禁令”后一路走低，最低仅0.5美元，但接近年底，又随着比特币再次抬头。王明进场时，EOS已回升到11美元，有消息说要冲到30美元，甚至有人认为能突破100美元。王明信了。
那段时间，他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条件反射地拿手机，看币市动态。“看着自己的财富每个小时都在增长，那种感觉就像做梦一样。”他说。
他的美梦仅仅持续了几天。1月13日，EOS达到历史高点18.16美元，随后直线下跌，1月17日界面记者采访时，已跌破10美元。

EOS价格走势
王明不肯说他被套了多少，只说“不到一年工资”，但他仍然相信EOS早晚会涨。“这就是‘梭哈’，高风险高回报，押中一个就发了。”王明说，“赢了会所嫩模，输了搬砖干活。”
2.“有份额吗？”
二级市场交易只是水面上的冰山，“资深”币圈玩家追求在新项目上交易所之前认购份额，等ICO后快速套现。这种玩法类似A股的“打新”，不同的是A股散户“打新”需要资金保证，还要摇号抽签；而在虚拟币市，只要你有消息就行。
“币圈赚的就是信息不对称的钱。”虚拟币长期持有者唐平说。
唐平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他身边一个95后的小伙子，乘这波风口挣到了上千万。“就9月到11月。我当时真的是吃惊，大家本来都是一个Level的人，两个月不见他就突然财务自由了。”唐平说，“他现在就是在各个区块链团队里做顾问，然后拿点代币。”
界面记者拿到了一个名为“Vsport”的项目私募计划：

Vsport项目私募计划
Vsport号称“用区块链改造体育产业“，计划在1月底完成机构私募，3月上境外交易所，发币总额在10亿个左右。本轮起投额度为10个比特币或100个以太币，按当前兑换比例估计，可以买125万个VSC币；如果能按计划顺利募完，以0.12美元的价格在交易所发行，单个币就能赚0.04美元，也就是说投资者至少可以赚到5万美元净利。
Vsport创始人告诉界面新闻记者，如果有朋友没有比特币或以太币，也可以用人民币打入对私账号。
私募份额从创始团队、投资机构和财务顾问层层下放，最终落到散户手里。有人专门从事“代投”，即向个人或机构投资者销售私募份额，每笔交易收取3%的代投费。明星团队主导、知名基金站台的热门项目更是一币难求，私募份额往往在发行前就经过几道手，价格翻上几倍，乃至十几倍。
参与越早，“暴富”的可能越高。EOS去年第一轮众筹时约合1美元1个，登陆云币交易所后飙升到4美元以上，前期参与者赚了400%，接盘的人则在“94大跌”中血本无归。
但一级市场也不是稳赚不赔。今年1月初，市场上出现一个名为DSP的项目，币圈垂直媒体“金色财经”发文称其为“英国首个分布式社交平台”“革命性项目”，吸引了一大批散户认购。但到了1月10日，DSP网站突然关闭，募资微信群解散，所有投资人被拉黑——项目方卷钱跑路了，所谓的ICO自然也成为泡影。
破发的项目也不在少数。去年12月，虚拟游戏商品交易平台OPSkins发行的WAX币登陆火币交易所，上线前一天突然修改地址规则，将1.85亿发行额度改为18.5亿，相当于增发10倍，币价立即暴跌80%。
事后火币平台对用户进行了赔偿，但WAX币至今仍然在多个交易所上进行交易，无人质疑其机制是否存在漏洞。
没有基本面，没有监管，没有判断标准，币市犹如数字丛林，每一个角落都藏着毒蛇猛兽，却仍然有散户不断涌入。
3.“专业公司代写ICO白皮书，只需3500元”
是谁在顶风发币？
“所有创业团队都在想办法发币。ICO就是募资，谁不想要钱？”一位融资顾问这样对界面记者说。他所在机构已经成立了专门的“ICO投行部”，像辅导IPO一样辅导客户ICO。他们正在积极拓展全球交易所的关系，以协助更多项目公开发币。
ICO的本意是帮助区块链创业项目绕开传统VC，向极客社区众筹，降低融资门槛。而去年年底比特币暴涨，吸引了大量资金进入币市，像王明这样对区块链一无所知的“圈外人”也贸然冲了进来，在投机者眼里犹如一片亟待收割的韭菜田。
不少团队匆匆建个网站、发个白皮书就开始募资，淘宝上甚至出现了多家代写ICO商业计划书的服务。
一位商家客服告诉界面新闻记者，买家只需提供大概的思路，就会有专门的项目成员给你制作一份融资过亿的ICO商业计划书，包括专业技术术语和图表，仅收3500元服务费，比学生造假的毕业论文还要便宜。

ICO项目淘宝客服截图
另一家“白皮书代笔”告诉记者，现在已经没法接新单了。“目前我们公司白皮书项目安排到了2月10号。”
加密货币交易所排行网站CoinMarketCap显示，全球现有8134个虚拟货币交易所，流通的加密货币共1495种。而根据业内人士向界面记者提供的信息，在CoinMarketCap上位列前十的交易所上线新币，手续费大概在500-1000万人民币之间，随交易所排名、新币排队情况而波动。
“只要肯出钱，总能让你上交易所。”这位顾问说。
由于虚拟货币市场采取匿名形式，资金无法追踪，有的项目方上了交易所之后，用前期募集的资金拉高币价，高位套现；有的用机器人大量交易，制造虚假数据，长期操纵市场。在监管真空的情况下，谁拥有资金，谁就能操盘坐庄，稳赚不赔。
这样的项目有价值吗？显然没有，项目方只需走完发白皮书——私募——上交易所发币——圈钱走人的流程即可，至于项目究竟能不能落地，发行的代币究竟能不能流通，没有人关心。
1月15日，直播平台花椒背书的区块链项目“ShowCoin”被爆出开源代码只有一行字：“hello world”，引起币圈大哗。ShowCoin因为商业逻辑清晰，和当下直播热点结合紧密，一度倍受投资人热捧，已于2017年12月31日在OKEX上完成ICO。
消息爆出当日，ShowCoin跌幅超过18%。作为回应，创始人胡震生仅仅发了一条朋友圈，称“史上最贵代码hello world是我让团队更新的，总觉得出场要有点姿态，慢慢秀出来”。
而大批韭菜，已经被套牢。
4. 投资还是投机
真正的大玩家已经入场。1月9日，真格基金联合创始人徐小平在内部投资群里号召创业者全面拥抱区块链，对话截图迅速传遍朋友圈。徐小平随后澄清，称他的看法针对区块链技术，而非ICO。不管他要拥抱的到底是什么，真格基金已在区块链领域连续出手。
新一代去中心交易平台Hydro Protocol、区块链基础设施IOS和人工智能链DATA三个项目的官方网站上，均出现了真格、红杉等老牌VC的身影；而这三个项目发行的代币HOT、IOST和DTA已分别登陆海外交易所。仅IOST一个项目，代币市值就超过6亿5000万美元。无论项目后期发展如何，创始团队和投资方都可以通过虚拟市场随时套现。

IOST官方网站合作伙伴列表
IOST代币流通数据
“ICO本质上是缩短募资流程，省去了IPO排队的时间。”一位刚刚发币的创始人告诉界面记者。而对于VC来说，这相当于提前退出，投资回报周期大大缩短。
这位创始人还表示，看区块链的投资人普遍“速战速决”，传统投资人要做尽职调查、考察竞品，决策周期很长，但币圈投资人可能跟创始团队聊下来感觉不错，立刻ETH转账。“效率高到让我觉得很恐怖。”他说。
区块链概念的热度还在上涨。任何一家公司，只要沾上了“区块链”三个字，就会引起一轮疯涨：迅雷推出“玩客币”，人人网推出“人人币”，连老牌胶卷制造商柯达都宣布推出“柯达币”，股价应声上涨119%。翻翻A股市场，区块链概念股一片涨停的趋势。
这意味着，更多的资金将进入区块链相关产业，更多的“韭菜”等待收割。
半个月前，经纬中国创始管理合伙人邵亦波在朋友圈表示，他看好区块链，自2013年就开始投资，但当前ICO 的泡沫太大了。“ICO现在让一个白皮书就可以面向大众融资，比98年夸张太多了。……这不是融资，是卖彩票。‘投资’ICO的人不在做VC，而是在买彩票。”
在1月26日发布的文件中，中国互联网金融协会特别提醒，根据国家相关管理政策，境内投资者的网络访问渠道、支付渠道等可能会受到影响，投资者将蒙受损失。同时，协会还指出，随着世界各国政府都注意加强对“虚拟货币”领域的监管，有的境外交易平台可能会被所在国政府强制取缔，有的境外交易平台因存在明显的合规风险已被限制访问。
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唐平相信，因为区块链去中心化的特点，监管将极其困难。
“ICO拦是拦不住的，2018年只会更多。”他说。